《溫心港灣》是一部非常溫馨的小品電影,卻是出自芬蘭電影大師阿基郭利斯馬基的手筆,阿基師把平凡的食材煮成不凡的料理,賣相乍看雖不佳,但嚐過之後,應當都會口齒留香地大喊:「媽媽咪呀!」


如果說「吉他、同志、倫理」,等於阿莫多瓦的軀幹骨架,那麼「菸、酒、狗」,似乎便於焉形塑了阿基師的外形輪廓,而這回的《溫心港灣》,還多了 ─ ─ 一份晚餐。


馬歇,一名來自法國巴黎的鬱鬱不得志的作家,雖未至窮途,但潦倒已成事實,這樣的他,毅然離開花都,遠走他鄉浪跡至法國西北部濱臨英吉利海峽的港都 ─ ─ 勒哈佛 ─ ─ 諾曼第地區的第二大城市、法國的第二大輸出港口。自此,馬歇在這個海港當起了擦鞋匠,並娶了一個遭前夫家暴的妻子愛樂蒂。馬歇和越南裔法國籍的同業老張,每天流連在碼頭、車站以及精品店外,等著客人上門擦鞋,但不僅生意門可羅雀,而且還得忍受不時被精品店店員驅趕的屈辱,甚至往往一整天擦下來,卻擦不進幾文錢,但不得志不代表失志,為五斗米折腰的馬歇,依然堅守本份地折得甘之如飴。原本有如標準作業程序的一切,直到愛樂蒂得了不治之症嘎然而止,於此同時,馬歇遇見了一個偷渡的非裔男孩﹝由於他會說法語,所以應是來自曾受法國殖民統治的非洲國家之一,例如阿爾及利亞等之流﹞,已是蠟燭兩頭燒的馬歇,奮不顧身決定幫助這個男孩繼續偷渡前往英吉利海峽彼端的英國倫敦尋找他失散的母親,他們能成功躲過警方的追緝嗎?而愛樂蒂的命運又將如何發展呢?


「錢財總是在黑暗中流動。」馬歇以這句言簡意賅的開場白,狠狠地震醒了觀眾那一個個混沌的腦袋,影癡們都知道阿基師向來憤世嫉俗,但他何以能又憤又嫉到令影迷如痴如狂?正是因為他寫得出這種台詞!更狠的是,馬歇幫一個客人剛擦完鞋,但客人前腳一走開,便隨即被仇家當街槍殺,結果阿基師讓馬歇面無表情地這麼說道:「幸好我收到錢了。」這便是阿基師的狠勁兒,狠在那「銀貨兩訖、一拍兩散、你死我活、無怨無尤」的刀口上,畢竟客人的恩怨私事不關馬歇的事,他的差事只在於「客人抬腳、伸手擦鞋、銀兩入袋、一了百了」。


馬歇每晚收工後,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當天所賺來的錢並全數交給妻子愛樂蒂保管,而愛樂蒂也都會愛夫心切地誇讚馬歇:「你今天很勤奮。」馬歇便會回答千篇一律的答案:「我天生勤奮,我的字典裡沒有偷懶。」的確,馬歇真的很勤奮,無奈的是,他的擦鞋際遇就如同他的寫作生涯般不得志,無論是勞心或是勞力,他的金錢缺口一樣入不敷出,他的基本生活同樣捉襟見肘,因此,他各別向蔬果店老闆、麵包店老闆娘以及酒吧老闆娘賒了一屁股帳,賒帳的同時,還不忘叮嚀對方:「別告訴我太太,畢竟我還是一家之主。」男人的尊嚴,始終都是「論斤論兩」,做妻子的愛樂蒂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每晚都會拿出一些錢給丈夫馬歇,讓他在開飯前先去酒吧小酌幾杯,再回家吃她所做的愛心晚餐,日復一日,未曾改變,直到她病發送院那一天。


阿基師早先的「芬蘭三部曲」分別是《浮雲逝事》、《沒有過去的男人》以及《薄暮之光》,這三部電影各自暗喻著「自尊」、「尋找」以及「寂寞」,並且三者皆充斥「菸、酒」,以及存在「一條隨侍在側的老狗」,而以上所提及的冷調素材與軟硬體配備,我們通通都可以在身為全新系列的「港灣三部曲」的首部曲《溫心港灣》裡頭找到蛛絲馬跡﹝例如陪伴馬歇的那隻忠犬萊卡不但是金棕櫚狗狗獎得主,而且牠的大名甚至還躍上片頭的演員名單﹞,即使《溫心港灣》號稱有多柔軟溫暖也不外如是,此即為阿基師,一貫地冷冽苛刻的大師,就算要跟你搞溫情,他也不會給你太好的臉色看或給你留太多的情面,他越恨世人,我們就越愛他,愛恨嗔癡,不就是這麼矛盾的一回事?!



自尊:
馬歇這個成不了名的落魄作家,他放下筆桿,他拾起鞋油,從筆桿到鞋油的這段路程,他得丟掉多少的自尊,才能換得渴望滿足三餐溫飽的人類原始本能?此外,冷面警探循線追至馬歇家中探詢落跑的非裔男孩的下落,在盤問的過程中,他對馬歇自我解嘲:「我知道人們都很討厭像我這種人。」警探當然也有自尊,儘管他有多冷酷無情,但當面對情理法時,尤甚者,當面對人們嫌惡不屑的眼光時,自尊,尚值幾多錢?


尋找:
花花世界的巴黎,吝嗇到不願留一個位置給馬歇,他反而在寒風陰鬱的勒哈佛,找到街坊人情的溫暖,找到可以落腳、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另一方面,或許是起因於有志難伸的困境,導致馬歇的反骨因子悄然而生,亦或許是因為眼看著愛妻遭受病魔折磨,而對世事無常感到莫名悲憤,所以當他在黑夜中留下餐點與鈔票給非親非故的非裔男孩的剎那,這趟跨海尋母之旅便已註定煞不住,即便有警方於後亦步亦趨地苦苦追逐,但他那送佛送到西的堅定﹝抑或賭氣?﹞之心絲毫都不在乎。


寂寞:
愛樂蒂每晚都會趁著丈夫在床上躺平時,躡手躡腳地在客廳裡偷抽幾口菸,接著再獨自坐在椅子上幫丈夫擦拭他每天出門工作時所穿的皮鞋;天光時,丈夫為陌生的客人擦鞋,天暗後,妻子為親密的丈夫擦鞋,擦鞋,是獨己之力的活兒,夫妻,卻是相濡以沫的生命共同體,因此,當妻子為丈夫所做的一切「現在進行式」,極有可能化作「過去完成式」時,丈夫所抽的菸,菸圈霎時顯得燻人,丈夫所喝的酒,濃度霎時顯得醉人,丈夫所養的狗,吠聲霎時顯得惱人,都是因寂寞而起,寂寞得刺眼、刺耳,終至刺心;也許,非裔男孩是個可寄託的依歸,但終究不是有保固的絕對。


政客與官僚,始終都是阿基師所蔑視的對象,於是乎,當亟欲對馬歇隱瞞自己實際病情的愛樂蒂囑咐主治大夫別向她的丈夫全盤托出時,阿基師便讓主治大夫如此回答愛樂蒂:「我會用政客含糊的口吻跟他說的。」這真是經典的高級幽默哪!事實上,不論愛樂蒂是否會提早去蘇州賣鴨蛋,我們都知道在愛樂蒂眼中仍只是個大男孩的馬歇,依舊會菸照抽、酒照喝、狗照養,一如阿基師一直以來所呈現給全球影迷他那既有也該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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