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寂寞無垠、無涯、無邊、無際的電影,寂寞至苦澀,苦澀至心痛,心痛至道別,道別至心死,心狠狠地死過一遍之後,再置之死地而後生。
《繼承人生》宛如墨西哥電影《妻別五日》的好萊塢「青操擱澎湃」的豪華流水席版。兩部電影裡的男主角皆在妻子生前時,便已與妻子相處冷淡甚或分居離婚,同時也都在妻子瀕死/前妻已故之時,才藉由第三者之口或露餡兒的照片,得知妻子/發現前妻藏有不可告人的外遇情事。兩個男人皆深愛著他們的女人,即使無法與之交心;兩個男人都瀕臨崩潰,即使他們的女人皆已逝去;兩個男人都在寂寞,即使他們的女人尚在世時。其中一個男人選擇拔掉插管在妻子身上的維生器,另一個則是原本打算要草草埋葬前妻。最終,《妻別五日》裡的荷西尚且收到一封前妻遺留給他的「與夫訣別書」,而《繼承人生》裡的麥特卻是徒得一具妻子冰冷的遺體,以及無從被妻子親口解惑的終生無解的疑問:究竟,妳是否真愛我?
喬治克隆尼是一名住在夏威夷歐胡島、擁有一妻二女的執業律師,更羨煞人的是,他還是整個龐大家族裡,祖先所遺留下來的夏威夷考艾島上一大片土地的唯一指定繼承人,名副其實的田僑仔,但看似幸福美好的一切,在23天前就此結束,他的妻子因騎乘水上摩托車撞到了頭而成為植物人,自此,原為一個工作狂的他,得要開始兼任起妻子的看護,以及肩負起他極為陌生的教養女兒們的重責大任,甚至還得分神處理家族親戚爭著分家產的現實問題。但他盡心盡力的付出,卻在長女跟他攤牌哭訴親眼目睹母親早已和別的男人搞外遇後,所有心力都已成枉然。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決心要找出那個妻子的「客兄」當面問個清楚,於是他便帶著兩個女兒以及插花的長女的男友,共同踏上這段「追在客兄落跑時」的緝凶旅程。
改編自暢銷小說的《繼承人生》是喬治克隆尼的大秀,很明顯喬治克隆尼為了突顯老態,不僅增胖好凸出鮪魚肚,而且走路時還刻意外八加「開咖瘡」,外型的基本功已做足;而在演技方面,由於角色設定為成熟穩重的低調個性使然,許多時候,那股過於內斂沉潛的氣息,總讓我不禁出現《型男飛行日誌》裡的那名渴愛的寂寞黃金單身漢再現的錯覺,不同之處在於,《繼承人生》裡的老爸/糟糠夫會示弱、會流淚,而且編導亞歷山大潘恩完全懂得何謂「背影即是戲」的美感的道理,這部分我們已在其前作《心的方向》裡的傑克尼柯遜身上見識過,此次他再度大膽地給了喬治克隆尼不在少數的背影獨角戲,無論是在聽取醫生宣判妻子死刑後,獨自走過醫院長廊的無奈落寞的背影,或者在向與妻子共同的友人求證到的證詞:「她對他很癡迷,其實她已經打算跟你離婚。」後,隻身佇立在橋邊一角的滄苦孤清的背影,都是戲,充滿濃濃的寫實的戲味,這對於喬治克隆尼幾近被定型的表演實在大有助益,更何況亞歷山大潘恩還突發奇想,讓喬治克隆尼模仿包偉銘卯起來「跑跑跑」,不但是神來之筆的「妙妙妙」,更是會讓影迷心疼地想給他來個瑤瑤的「愛的抱抱」!
無論是電影劇本或是新聞報導,男人偷吃似乎是天經地義,而紅杏出牆就是罪該萬死,由於全世界仍然主要是由男性所主導,所以礙於男人的面子問題,大部份的人都還是會選擇把焦點擺在棄婦身上,因而我們始終看不到另一部媲美經典的《致命的吸引力》裡的葛倫克蘿絲的男性分身的電影,反而是看到在《出軌》裡被黛安蓮恩給戴上綠帽的李察吉爾先失手殺死了情夫,最後再把車子開去停在警局門口。因此,我真的很高興看到《繼承人生》這款電影,即便故事裡的第三者對於染指的家庭不僅毫無侵略性與傷害性﹝精神折磨與心理受創除外﹞,反過來還是個有求於和自己搞不倫的女人的丈夫的土地開發仲介,甚至男主角都已經和第三者碰面了,但受制於身為一名律師的道德桎梏,他連打第三者一拳好替自己以及隨他前來的長女出氣兼看開心的﹝包括觀眾在內﹞都沒有,但理性是否真戰勝了感性?他也沒那麼清高,於是他在步出第三者的家門之際,突如其來地便往送客的第三者的妻子嘴上結結實實地獻上一吻,臨送秋波,何嘗不是無言的報復?!此外,之後男主角臨陣收手決定不賣祖產之舉,一方面既可保有先人的根源,另一方面其實也間接將第三者技術性擊倒,讓覬覦從中獲利的第三者無利可圖,此實為兩全其美的奇招。
喬治克隆尼給第三者的妻子的那一吻,和奧地利電影《維也納復仇》裡的男主角的行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個男主角為了報復將他的女友一槍擊斃的員警,而藉機勾引員警的妻子並意外讓她懷下孽種;兩部電影裡的男主角,不約而同地皆各自拿仇人的妻子開刀,雖然相較之下,喬治克隆尼或許是一時意氣用事,而且吻過之後就沒有下文,頓時也顯得小家子氣,但那只是手段的層次問題罷了,實質上報復的心態並無二致,一樣不見血地殘酷,終至荒謬又荒唐,而祭品,永遠是不知情的無辜的弱女子。
喬治克隆尼第一次獨自照顧小女兒是在她三歲時,如今她已經十歲了,換句話說,他當不沾鍋的「現成爸爸」也已當了七年了,正好坐實了他自認自己是個跑龍套的候補家長的說法,而以他這般如白紙一張的「履歷」,要在這樣艱困的時空背景裡回歸家庭,談何容易?更不消說眼看著大女兒滿口髒話、小女兒中指橫飛,他能奈她們何?這麼說其實對他也有失公允,畢竟他至少還瞭解自己家庭的狀況,例如他知道妻女都有自毀的傾向:妻子愛飆車、飆船、酗酒;大女兒愛嗑藥、搞老男人;小女兒萬事以母親為依歸,而今母親走了,不正等同於自殺?喬治克隆尼除了摸清妻女的底細之外,他也一直都有一套源自於祖訓的管教子女的方法,雖然能夠實際運用的時候,也許是在他妻子死後:錢給剛好,子女才有機會發達;錢給太多,子女將會成為庸才。
最初,當長女帶著喬治克隆尼到姦夫的住所門口時,她問他有何意圖?他回她:「我只想看看他。」其後,當這家人終於查出不見人影的姦夫的去向,並且喬治克隆尼也決定當面通知姦夫他的姘頭已過世的消息時,長女問喬治克隆尼為何不打電話通知就好?他回她:「我想看看他的表情。」兩個不同的問題,卻是殊途同歸的答案,看看他的長相,是否比我帥?看看他被抓到猴的神情,是否比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我更震驚?看看,看看,我看著喬治克隆尼的看看,看著,看著,便看出了我的淚眼。
「一家人就像是散布於夏威夷的島群,而每個人都是一座獨立的孤島。」喬治克隆尼在和家人飛往考艾島的「緝凶」班機上,以故作雲淡風輕的口吻,道出這句語重心長的旁白。他明明懂家人,但卻不懂如何付出;他明明愛家人,但卻失去愛的本能;這些不懂、失去,直到他親手切斷妻子跟世間的最後一道連繫,他才漸漸懂得、慢慢收回,而這些卻是奠基在妻子的偷情與死亡的基礎上,人生中最惡劣與不堪的諷刺,不過如此。每個人的確都是一座獨立的孤島,端看你是否願意賞臉停泊上岸,為其沉沉的死氣製造人氣,沒有能不能,只有願不願。
另一個令人詫喜的人物便是長女的男友一角,當他初次見到女友的家人時,便肆無忌憚地取笑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女友的外婆,並且還時不時就不識大體地亂放砲,這樣的角色原本絕非觀眾所樂見,甚至還會嫌多餘,但就在他和喬治克隆尼深夜長談的那場關鍵戲出現之後,天地為之變色,我們在大笑這對男人與男孩彼此之間對話的同時,隨即會轉而對這個男孩心生同情並由衷動容,這是一個慘綠的少年,他何以會嬉笑怒罵?因為一切皆其來有自,這是一個有其存在價值的角色。
因不捨父親被母親瞞騙,而對母親愛恨交織的長女,只能歇斯底里地一股腦兒將怨恨對著病榻上不省人事的母親發洩:「妳認為大家都配不上妳,尤其是爸!」事實上,對於喬治克隆尼而言,不只妻子,就連岳父都看不起他,並且自以為自己的女兒多麼高貴又乖巧,但習於圓融處事的喬治克隆尼﹝開場未久,他帶著小女兒到同學家致歉時已表現出此特質﹞,選擇不向岳父揭發他女兒的醜事,往者已矣,他讓妻子在她父親心目中畫上一個「完人」的句號。但喬治克隆尼終究是個有情緒的凡人,表面上對岳父的禮數做足了,私底下卻也同自己的女兒一樣,單獨在病房內對著妻子飆罵以洩心頭之恨:「乖女兒個頭!」
喬治克隆尼一問友人:「她愛他嗎?」二問第三者:「你愛她嗎?」當男人活到棺材已經躺進過半的年紀,還得拋下尊嚴四處求問自己的妻子到底愛的是誰、又有多愛時,這個男人註定令人心碎,而令人心碎的落魄姿態,不也讓這個男人彷彿步上妻女的後塵同樣在自毀?!或許,若無絕望,絕無希望。「再見了,我的愛,我的朋友,我的痛苦,我的喜樂,再見了。」和妻子永別的男人,在妻子的耳邊低聲呢喃著,他哭著,我,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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