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命中帶孤」的電影 ─ ─ 孤單,孤獨,孤寂,孤苦,孤清,孤寒。


一切是如此地赤裸裸:徹底解放身體,顛覆偏激哲理,大話危言,毫不遮掩,捨棄羞恥,沒有同理,更無憐憫,刀刀直砍入其片名 ─ ─ 曾雙獲1993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與最佳男主角獎的《赤裸》。


是否曾經試過,在夜闌人靜時分,帶著幾分醉意,獨自遊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頭?漫無目的,放空,也目空。你知道酒精糾結了你的腦神經、模糊了你的視覺神經,但往往卻是在那一刻,你更加明白,其實你思考得更澄澈、看得更透澈。行人無幾,或行色匆匆,或茫然如你,大部份擦身而過,某幾人卻無意間撞到你,大多是左右兩肩,不帶挑釁,你也無從生氣;同一時間,你無意識地仰頭望了下夜空,多數時候不見星光,或許是光害,或許是空汙,你總這麼反慰自己,就在你準備將目光掃回地面前方的過程裡,你掃到了大樓陽台或窗戶內暈黃稀落的夜燈,你清楚那些或睡或醒的人們,都和你一樣有故事,快樂的、悲傷的、單純的、算計的、百聽不厭的、極力遺忘的;那樣的夜,那般的你,並非完全沒與人交集,你看見人的動靜,甚至有過一肩之緣,至少,但交集的人,終究是陌生人,即使有型有款,於你,也是無色無味。你噙住在眼眶打轉的淚,徒認為值得不寂寞的自己不值得寂寞,但憤世的心、嫉俗的情,仍舊被放逐邊際,如同不被善待的遊民,如同,大衛休里斯在《赤裸》裡所飾演的男主角強尼 ─ ─ 一個實非遊民,卻有著遊民性格,比遊民還遊民的遊民。


失業的強尼在家鄉曼徹斯特強暴了一名女子,於是便從這座沒落的工業老城逃往同樣隸屬低下階層的東倫敦欲投靠前女友,沒想到前女友的室友卻無法自拔地愛上這個落魄的陌生男子,無法承受這份愛的強尼一如以往地選擇逃避,開始過著遊蕩街頭的放浪生活。這段期間,他陸續遇見了一對神經質的遊民情侶、飽讀詩書卻與妻子離異多年的寂寞的大樓大夜班警衛、被警衛偷窺的獨居在對街的慾火焚身的空虛邋遢熟女、害羞內向不擅交際的年輕單身餐館女侍、夜半沿街刷黏海報在圍牆上的工人等,由於毀滅性人格使然,導致每一段相遇皆不歡而散收場,終至,於暗夜的陋巷內遭不良份子隨機毆打成重傷。


導演分鏡的格式與演員表演的力道雖宛如舞台劇般強烈,但《赤裸》的企圖心與野心之大,以及早了好萊塢好一大步的預見能力與先見之明,絕不僅限於觀眾所看到的陰鬱影像與聽到的悽愴配樂甚或換幕的制式框架,那只是帶領觀眾能易於進入電影所構建的那個層次的導引標誌而已,巷仔內的菁華在於編導麥克李無懈可擊的原創劇本,以及在那個年代堪稱一新耳目的創意理論,佐以大衛休里斯的大鵰展翅與歇斯底里近乎崩潰的內/外功展現,即便物換星移至將近二十年後的今日再看一遍,依然毫無過時之感,衝擊,全然衝擊。



失業、性侵犯、虐待狂、被虐狂、精神疾病、遊民、失愛、求愛、等愛等,不管將之擺在哪個年代,永遠都會出現與必須面對的時代產物,頹然的是,這些次/劣等品雖不時尚,可確確實實正在流行,無論在何許時空、哪個國度、何種社會皆然,上述直搗核心的議題尚不足以落實《赤裸》的雄心抱負,於是乎,麥克李丟出了末日預言與蝴蝶效應的炸彈讓大衛休里斯接住,再藉由他的手丟向觀眾,信者恆亡,不信者恆存,究竟是似是而非抑或似非而是?我們的死活從非麥克李關心的重點,畢竟他不是預言的始作俑者,而是明文記載於「聖約翰啟示錄」,他只不過是引經據典,並且穿鑿附會地兀自延伸至甘迺迪家族三兄弟之死,以及蘇聯時期位於烏克蘭境內的車諾比核爆皆為末日預言的應驗之一罷了,真的不要過於驚恐害怕,活不下去的,總是用死來償還的,可不是嘛?!


遊民,一直是世界各國存在已久的社會現象,若純粹為經濟問題尚屬容易解決的一環,怕只怕問題出在個人對自我價值的出世定位才最是棘手,除非他們終能認清小我無能對抗大我而願意委身再度入世,否則,無解的。強尼便是複雜的個案,既失業又背負強暴罪名的他,當然具備成為遊民的客觀條件,但假使此條件不成立,我們回過頭再去審視強尼這個人時,事情則變得詭異了。首先,他四肢健全,弱化了失業的藉口,再者,他長相性格,每個與之交手過的女性幾乎皆為之傾倒,他也失去強暴的理由,若以為他是鄉愿更是錯得離譜,只因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外知身體,內知哲理,他更懂蘇格拉底,那他到底何以淪落成這樣不堪的自己?他信預言、信蝴蝶,唯獨不信人類,既然人類終將空亡,何須建立互信制度?既然無謂信任,何不乾脆放任灑脫菸酒過活?乍看之下,我們或許會認為這是個一派胡言的荒謬之人,但稍低迴思索後,你或許會訝然,因為你也曾在某時、某處、某事上這麼想過,不同的是,他顯性,你隱性,他攤牌,你埋葬。



看著大衛休里斯落寞的身影,我不斷憶起《新橋戀人》裡的茱麗葉畢諾許。男的患有心病,女的幾近全盲,儘管如此,這對男女也不該落得逐一敲陌生人的門或者露宿新橋下,但他們卻都苦/樂在其中,甘苦/歡喜遊,甘願受。


他們都有唾手可得的愛情,不論他們是否接受,事實上,愛上他們的人,充其量也只是自找罪受,永遠搆不到他們的心思,上一秒做愛,這一秒離開,下一秒被他們主宰自動淘汰,宣告彼此之間沒有未來。


大衛休里斯的心病,正好讓他能夠冠冕堂皇地裝瘋賣傻;茱麗葉畢諾許的眼疾,恰好讓她可以正大光明地選擇盲目;裝瘋賣傻、選擇盲目,不正是參與成人愛情賭局的必備籌碼?!


資本主義的貪婪與道德禮教的箝制,令大衛休里斯與茱麗葉畢諾許對追求身心靈的自由與解脫更加飢渴與神往,就算男的有犯罪紀錄的禁錮,女的有富家千金的桎梏,愈是羈絆,愈是關不住亟欲抽離的企盼,你說反叛,我說反骨,政府說反社會,他們或許會說:「反他媽的說的一切!」


強尼自始至終都註定是個悲劇小人物,小人物見大世界,從來就是麥克李最會書寫的題材,例如:《秘密與謊言》裡意外發現生母竟是白人的黑人女子、《天使薇拉卓克》裡違法為被迫受孕的女性墮胎的慈悲婦女、《又一年》裡狂戀好友兒子的狼虎熟女等,各個皆是小人物,各個也都在悲情,甚至苦情,而他們的下場通常都不會太好受,這便是麥克李,對於如何讓角色與觀眾難受這件事,他從不心軟或手軟。


強尼的前女友的室友,渴求在難以馴服駕馭的強尼的心裡分得一個屬於她的位置,殊不知,強尼自個兒都還沒演完天人角力的翻滾拉鋸的內心戲,豈能容得下她臨時要求加入一塊兒攪和拉扯?她的聲聲哭喊,只圖得令她自己氣力放盡。他們之間沒有平衡妥協的選項,因此,她為愛情的期待所準備的答案,從未有機會作答得分。


強尼曾和大樓警衛在深夜的警衛室裡一同探討「裡外之別」的哲學概念,追根究柢,不外乎是心之所向。此刻,身受重傷而瘸腳的他,偷了錢,走出前女友的屋子,又一次步上逃離的軌跡,縱然步履蹣跚,踽踽獨行,但他瞭解非常,此時他所身處的「外面」,其實,才是他所歸屬的「裡面」。他的面容,不襯一絲情感,我,卻流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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